年9月8日,列宁格勒。
纳粹德国的钢铁洪流,在与苏联开战不到两个月,就已兵临城下。
来不及撤离的人们,被德*彻底包围在这座曾经的工业重镇。
万*民,开始了长达天的围困。
苏联空*早已被消灭殆尽,等待列宁格勒的,是每日无休止的炮击和轰炸。
食物紧缺,供暖断绝,不断有人冻饿而死。
风雪中伫立的圣以撒大教堂,此刻却因其突出闪亮的金顶,成为德*炮击的理想参照。
教堂广场的旁边,医院。出于安全考虑,白天只做急诊手术,择期手术则放在晚上做。
这一天,正当手术进行时,医院后院爆炸,手术室窗户震碎,弹片飞窜而入,其中一枚紧贴主刀*医的额头擦过。天花板碎裂,砖块灰尘眼看就要落到病人敞开的伤口里,这位少校*医立即俯身遮掩,任碎砖落在自己身上……
有惊无险。
列宁格勒圣以撒大教堂,左侧即为库医院
这个*医名叫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库列索夫(VasiliiIvanovichKolesov),这一年,他37岁。
库列索夫出生的年,沙皇俄国在日俄战争中节节失利,已是风雨飘摇。他的出生并没有给这个农民的家庭带来多少惊喜。库列索夫有三个兄弟和两个姐妹,一起上学、放学,陪父母干农活,似乎远离着此时汹涌澎湃的俄国革命。
只是不知道,在他们平淡的日子里,是否曾见到过流放至此的革命者,其中一位,叫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
27岁时,库列索夫告别家乡,前往列宁格勒医学院学习。毕业后,他跟随外科主任巴林教授(VasiliiN.Parin(–).)学习普外科手术。34岁时,库列索夫完成他的一篇关于噬菌体与伤口感染的论文,获得硕士学位。
此时,他已结婚生子,父母也从家乡前来投奔,一家人逐渐安顿下来。
直至战争爆发。
父母妻儿在围城前撤离了,他作为*医留在了列宁格勒。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库列索夫(VasiliiIvanovichKolesov)
食物越来越少,寒冬难熬。
隆隆炮声中的地下室里,与库列索夫一同避难的弟弟病饿而死,他自己也因心包炎寸步难行。
卧床数天,病情一有好转,库列索夫即返回自己的岗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至年1月27日,列宁格勒解放,代价是万人的生命。
库列索夫与妻儿重逢,胜利的曙光终于出现。
他收到的原命令是随同苏联红*,医院迁往乌克兰。
年1月的某天,就在他刚刚登上火车,还在与冷风中的妻儿挥手告别时,*事医学科学院的库普里亚诺夫教授(ProfessorPetrA.Kupriianov(–))急乎乎的赶来叫他回去。此时库普里亚诺夫正在组建一个心血管外科,急缺人手。小伙子我看你很不错,别去乌克兰了,以后跟我干。
从此,库列索夫开始了他的心脏外科生涯,走下火车的一霎那,他肯定不会想到,经历了如此大风大浪,自己还将在医学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贡献。
在库列索夫终于能够可以安心与家人团聚的时候,大西洋另一边,加拿大麦吉尔医院的实验室里,42岁的亚瑟·维内伯格(ArthurVineberg(–))正和他的同事们对着面前四仰八叉躺着的一只狗发呆。
他们的设想是在这只狗身上建立冠状动脉的心肌缺血模型,然后验证用其他血管来改善心肌血供的可能性。
纵然第二次世界大战生灵涂炭,北美却从未受战火波及,经济与科技有良好的发展契机,战争也帮助美国迅速走出了经济大萧条。
远离战火的百姓,歌舞升平,平均寿命的延长必然带来慢性病的沉重负担。
天下苦冠心病久矣。
此时,医学界对冠心病解剖学的认识已经日渐明确,内科学的发展也使得心内科医生对冠心病的症状、心电图征象、以及药物治疗都有了一定经验,摆在眼前的难题是,药物治疗无效的冠心病该怎么办?
最早的尝试完美的体现了人类的发散思维,充满了想象力。
既然尸检时切开心脏可以看到,心内膜因为冠状动脉内的斑块发生缺血,表层的心脏表面大体完好,而冠状动脉靠的是无数小动脉、毛细血管进行心肌灌注的,那是不是可以想办法把心脏表面的血运和心内膜打通,使得上下的小血管能够形成新的侧枝循环?基于此,有人在心脏上涂粉后摩擦,还有的直接针刺打孔,当然,都是在实验室里完成的,用的低等脊椎动物——青蛙,研究者自己也无法确定有没有实际效果,论文发表,如昙花一现。
在维内伯格对狗开始动刀之前,他已经胸有春秋。
自己此前的研究发现,心脏上方的胸壁不远处,胸骨两侧平行排列着两根乳内动脉(胸廓内动脉),这种动脉几乎终生不受动脉粥样硬化的影响,如果能把其中一根的血流引到心肌,岂不是就一举解决这一难题?
谈何容易。
亚瑟·维内伯格(ArthurVineberg(–))
第一步,要让狗患上冠心病。
也就是建立缺血模型。
他们的办法是给狗开胸,找到冠状动脉的前降支(三大分支最重要的一条),之后用硬玻璃纸材质的条带(笔者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把前降支起始部捆扎一圈,圈的松紧要刚刚好。狗苏醒后,捆扎部位日渐发生纤维增生,进而逐渐压迫前降支,从而模拟冠心病累及前降支引起狭窄的过程。在之后的几个月里,研究者观察狗的活动情况并记录:
“在试验前,狗能在跑步机上连续奔跑9-12分钟,而且是飞奔与小跑交替进行,之后才会急于脱离跑步机,停下后狗会去喝水,其他情况和正常狗无异;前降支捆扎后,狗在奔跑16/10分钟后就会表现极度焦急,开始呜呜叫,大量流口水,最终任自己躺在跑步机上随之拖动……”
第二步,给狗治冠心病。
乳内动脉血运重建。
维内伯格的方法还没有达到血管对血管直接重建的层次,他的理论基础依然是心肌的间接血运重建,也就是将血流直接引入肌肉,而不是冠状动脉。他们把一段乳内动脉游离后,末端剪断,改道至左心室表面,插入并缝合在心室表面的切口里。4个月后,再来看狗的运动耐力,回升到了7分钟。事后需要将狗处死,在乳内动脉内注射造影剂进行验证,那些运动耐力没有改善的狗,乳内动脉与心室都没有形成有效的吻合。
他们在多少只狗身上做了试验?只。
即便是这样反复重复后验证的结论,也依然难以完全复制人类的冠心病过程。维内伯格自己也说,真实的冠心病人,经年累月的心肌缺血,和动物模型是不一样的。有大量尸检经验的维内伯格知道,如果已经发生了心肌梗死,过程更是完全不同。
只需要合适的患者进行临床试验了。
他们决定只选心绞痛极其严重,已经使人无法生活的患者。放在当下的时代,一个全新的手术要在病人身上进行试验,且不说要面临的法律风险和伦理审批,就是铺天盖地的舆论评价,都能让研究者身败名裂。
但那个年代不同。
年4月,他们等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受试者。
一个53岁的男性患者,14年的心绞痛,现在已经严重到10分钟只能步行22步。
他们从左侧4/5肋间切口开胸,一切都按照既定步骤进行,动脉植入过程3分钟就做完了。
整个过程中唯一令维内伯格担心的,是患者的血压总是走低,一度徘徊在70/50mmHg,虽然关胸后血压回升,但24小时后,心电图再次出现心脏前壁缺血的征象,之后患者情况持续恶化,最终在手术2天后死亡。
他们做了尸检,发现植入的乳内动脉依然通畅,是一个新出现的前降支斑块,导致了心肌梗死。
维内伯格没有放弃,陆续为第二个、第三个患者做了手术。
两个患者都活了下来,而且不再有心绞痛的感觉。
这一尝试不仅仅是个案成功这么简单,维内伯格的团队积累了大量的一手资料,包括手术中血压的控制、术中室颤(随时导致猝死的心律失常)的药物预防、以及手术后的综合处理。
更何况,此时还没有冠状动脉造影的技术,对于冠状动脉病变的具体部位,只能靠猜。
即便如此,批评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他们还是坚持将这种手术继续做了下去。
他在发表的论文中毫无保留地阐述了自己的研究方法和手术过程,并坦然承认了自己的失误和原因,任后人评说。
顺道一提,维纳伯格有个助手,后来从加拿大来到了中国。
他叫诺尔曼·白求恩。
从这之后,医院陆续开始允许开展这一手术。
这就是维内伯格手术(Vineberg’sprocedure)。
其中包括如今全美心脏专科排名第一的克利夫兰医学中心。
医院,有一间编号B10的地下室,这儿是克利夫兰的心脏导管造影室。
顺便介绍一下,心导管造影,始于年,首创者名叫沃纳·福斯曼(WernerForssmann(-)),德国人。
这是一个狠人。
当年他还是医师助理时,就提出用橡胶管注入造影剂可以直接检查心腔的形态和运动状态,请求进入临床试验。医院权威审阅了他的计划书,否了。
一气之下,这个狠人拿自己做试验,把管子从手臂的静脉一路捅进了自己的右心房,注入了造影剂,然后在X光下清晰成像。
从此名扬天下?
并没有,福斯曼发表了论文后,却遭到了上级的嘲讽,业内也没有任何响应。
失望的他此后转行去研究泌尿学了,还在年加入了纳粹*,战后找工作也不顺利,一直籍籍无名。
直到40年代,他的技术才开始被重视起来,后人优化了这一技术,开始广泛用于心脏结构性疾病的精确诊断。
年,福斯曼52岁,距离他孤注一掷的那次造影已经过去了23年。
因其在心脏导管诊断领域的开创性贡献,他被授予诺贝尔生理与医学奖。
神农尝百草啊。
在克利夫兰的B10造影室,心内科医生
喜欢一边抽烟一边干活,他的专业是先天性心脏病学,也是克利夫兰的心脏检验科主任,主要工作就是给病人做心导管造影。
索恩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B10造影室,连他女儿回忆童年时,都说自己每逢周末都去B10地下室找他爸爸玩,好奇地看着他叼着烟给病人们照片子,夜里又叼着烟继续一张张地研究胶片。
梅森·索恩(MasonSones(-))
年10月30日,索恩和助理给一个患者进行常规心导管造影。
看完左心室后,开始将导管退回主动脉,准备再做一个主动脉窦部造影,机器需要重填40ml造影剂。
这时,天知道他怎么想的,一定要和助理抽根烟再继续干。
病人心里: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索恩叼着烟,顺手就把新填的造影剂打了进去。
等等,这是啥啊?坏了坏了!
他突然看到,刚才自己视线离开导管的时候,导管的开口不经意间已经伸进了右冠状动脉(冠状动脉开口就在主动脉窦)。
来不及了,40ml造影剂直接打进了病人粗大的右冠主干。
病人的心脏停跳了61/2秒!
大量造影剂直接造成右冠缺血,心脏传导系统的起源——窦房结,瞬间被中断了血供。
索恩疯了一样地让病人咳嗽咳嗽再咳嗽。
他是真慌了,心跳骤停时,咳嗽并无确切效果。
不过这个病人的心脏倒是真的又跳了起来,否则,索恩的医学生涯可能就终结在这一天了。
同时,X光机也没闲着,病人的右冠状动脉被清晰的显影了。
惊吓之后,索恩敏锐地感觉到,一个冠心病诊断的新时代来了。
第一张冠状动脉造影(右冠)
从此,索恩成为一个做冠脉造影的高手。
这项技术的确需要技巧,如何让长长的导管按照操作者的意愿,想伸进哪里就伸进哪里,本来就是技术活,更何况是开口仅几个毫米的冠状动脉。
而且,向冠状动脉内打造影剂,依然有缺血发作的风险。
直到今天仍是这样。
而那个时候,索恩做的冠状动脉造影,并发症率最低。
索恩这个人非常热情并且健谈,来了就是客,克利夫兰的医生们都喜欢和他请教造影问题。
小小的B10造影室,晚上常坐满了人,前排是索恩和教授们讨论冠脉造影的图像,后排都是前来学习的年轻医生们。
年,距离维纳伯格发表他的临床结果,已经过去了10年。
索恩的同事发表了他们一千多例患者的冠脉造影论文,其中就包括一批维纳伯格手术后的患者。
大部分乳内动脉都还是通畅的,而且乳内动脉和心肌之间的确有小动脉连接形成。
只不过,70%的患者,吻合部位远处仍旧没有血流。
维纳伯格手术是时代的产物,这项技术有明显的缺陷。
在冠心病人的心肌上,以这样的方式重建血流,缺血的改善需要几个星期甚至数月的时间。
还是太慢了。
病人手术后可能等不到新生的吻合形成,就已经死于术后早期的心肌缺血。
此时,远在苏联的库列索夫,也读到了这篇论文。这时的他已经是列宁格勒第一医学院的外科主任。
库列索夫自己也做过一些维纳伯格手术,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
为什么不直接把乳内动脉缝在前降支上?这样血流不就直接建立了吗?
英雄所见略同。
无论是在美国还是苏联,早就有人开始受维纳伯格手术启发,尝试在动物身上试验乳内动脉与前降支的直接吻合。
血管吻合不难,缝合高手大有人在,难的是如何让动物活下来。
心脏在跳动状态下,要把乳内动脉和前降支缝在一起,势必要切开前降支,血液不断地喷涌而出,一片狼藉,无从下手。
暂时阻断前降支,术野倒是清晰了,但是心肌会因此缺血加重,发生室颤,动物会很快死亡。
库列索夫的前辈们试过,死了很多只狗。
不是有体外循环么?
惭愧,这时的体外循环还在试错阶段,最关键的氧合器部分还不完善,在苏联更是无法轻易获得。
不过体外循环的确已经在美国用于临床,后面还会提到。
办法总归是有的。
库列索夫总结了前人的经验,自己设计了一种动脉内插管,切开前降支后,首先放入插管阻隔切口与冠脉,插管内冠状动脉血流依旧存在,插管外可以从容缝合。
库列索夫用这种技术,在8只狗身上做了试验,19个月后,8只狗依旧活蹦乱跳。
妥了。
年2月25日,库列索夫,完成了医学史上第一例人体乳内动脉-前降支搭桥。
不过完成手术后,他却发现,手术中即使暂时阻断前降支,貌似也没有发生室颤,由于长时间的心肌缺血,冠心病人心肌对缺血的耐受能力不像想象中那么差啊。
人与试验狗,差别还是很大的。只不过在此之前,因为失败率太高,谁又敢冒然应用到临床呢?
这一天,风轻云淡。
已经60岁的他,并没有急于出名,3年后他才在美国的医学杂志发表了患者随访情况的论文,但美国医学界并没有多大反响,在苏联境内的学术会议上,大会甚至一致认为:冠心病的外科治疗没有未来。
距离那次围城已经过去了23年,列宁格勒依旧是寒冷的冬天。
库列索夫的前降支插管
当库列索夫在研究索恩那篇冠脉造影结果论文的时候,一个阿根廷医生来到了克利夫兰。
他名叫勒内·法瓦洛罗(RenéGerónimoFavaloro),直至今天,克利夫兰依然以他为荣。
法瓦洛罗年出生在离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不远的一个叫拉普拉塔的小城。
阿根廷有一半人都是意大利后裔,法瓦洛罗的祖母就是意大利移民。
他的父亲是个木匠,母亲是个裁缝,都是手艺人。
法瓦洛罗有把子力气的时候,就开始和父亲一起给人做家具。
他父亲做家具是把好手,也总是对他讲:
只有持之以恒的努力、热情、诚实,咱们才能梦想成真。
这句话影响了他的一生。
中学毕业后,法瓦洛罗前往拉普拉塔大学医学院学习。
年以全系第一名的成绩毕业。
法瓦洛罗痴迷胸外科手术,布医院开设了研究生课程,他每周三都会往返70公里前来听肺食管手术的课,两地跑得不亦乐乎。
后来干脆决定留在这里参加住院医培训,给当时他眼中的胸外科大师们当助手。
如果一切顺利,法瓦洛罗可能一路成长为一个不错的胸外科专家。
但彼时阿根廷的*治气候颇为特殊。
当他充满热忱准备正式入职时,有人找到了他,提出了一个令他无法接受的要求。
阿根廷这个特殊的多民族国家,崇尚的是一种深入人心的*治理念——庇隆主义。
这是一位前总统多明戈在40年代自创的理论,他认为自己游历了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国家后,发现都不是阿根廷适合走的道路,于是提出了“*治主权,经济独立和社会正义”的口号,*治上实现完全的民主,经济上摆脱外国资本控制,社会方面为全体工人阶层提供高福利。
这一口号很迎合大众的口味,更容易获得选票。
法瓦洛罗生活的那个年代,医院任职,必须加入庇隆主义*。
按理说随大流也无妨,当医生也不受影响。
但法瓦洛罗信奉的是朴素的利他主义,他从根上厌恶口号式的国家教条。
是吗?好吧,那你别干了。
不干就不干。
勒内·法瓦洛罗(RenéGerónimoFavaloro)
这时,法瓦洛罗才27岁。
这个高材生回去当起了乡村医生,每天给村民们看病。
大部分都是穷人,缺医少药。
法瓦洛罗一头扎进全科医学里,收集一切所需的基础药品,教村民卫生知识。
他靠一点一点地节约资金,竟然在这个诊所的老房子里,成立了血站、配备了检验科、购买了X光机。
还建立了手术室,自己培训医生和洗手护士。
一切源自他对这片土地朴实的爱。
下班回家的路上,他时常泊车路边,望着眼前的草原,天边……
这一干,就是12年。
即使是当乡村医生,法瓦洛罗也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