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花能以本科的学医院自然实属不易,她感念老谭的知遇之恩,不愿落人口实,更不愿让主任失望,她在工作上非常卖力,再加上和科室医生、护士都能维持不错的关系,科里对她一直很是认可。而刘顺顺的出现却成为她职业生涯里的第一场风波。
医院来阵仗都很大,生孩子历来是一个家庭头等重要的大事,一般丈夫、父母、公婆都会上阵,再夸张些三姑六婆都到场也不稀奇。可即将分娩的刘顺顺却显得有些凄清,她是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来也好,什么事情自己全权负责,少了外界的很多干扰,对产妇和孩子来说也决计是一件好事。谭一鸣常对他们说,即便不是高危产妇,因为生产过程受到产力、产道、胎儿匹配度、产妇精神心理因素等多方面影响,使得生产过程瞬息万变,即便起初评估可以自然顺产的孕妇在生产过程中仍可意外频发,所以产科医生一定要有良好的决断力,遇事要当机立断、争分夺秒。毕竟产科医生面对的是两条不止的人命。
刘顺顺的丈夫李医院的。都说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在李响出现后,夏花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
刘顺顺是经产妇,这是她怀的第二胎,第一胎是足月顺产的,可这一胎产检过程中一直是横位,是肩先露,从超声来看,不管是体重还是腹围,都支持这是个巨大儿。从哪方面看,她首选的分娩方式都是剖腹产。
可李响不乐意了,说自己媳妇上一次都是顺产,怎么生二胎还得剖腹了。夏花解释肩先露时,胎体嵌顿在骨盆上方,不能有效衔接,容易胎膜早破,且破水后羊水迅速流失胎儿肢体以及脐带很容易脱垂,导致胎儿窘迫甚至死亡。由于横位胎儿无法娩出,产妇生产过程中容易出现病理性缩复环,很容易出现子宫破裂。而且任由产程延长,也很容易导致产妇出现严重的宫腔感染或者产后出血,这些都会危及产妇生命。
这样的解释李响显然是听明白了,他瞪了妻子一眼,一脸恨其不争,“之前检查就发现横位了,医生让你在家练膝胸卧位,每天练两次,你练到哪里去了,但凡你听了医生的在家好好练,还用得着挨这一刀吗!”
刘顺顺低垂着头,似要辩解,可声音却低到置若罔闻,她说自己练了,还每天练了好几次。夏花立即帮着解围,说不是所有的孕妇都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转成头位,甚至做了外倒转也不一定能转成功。
可这样的说辞显然不能让李响满意,他继续当着医生的面数落妻子,说现在都哪个年代了,网上学习知识那么便利,可她还是以前那个死脑筋,从不肯学学营养搭配,整个孕期都在喝鸡吃汤猪蹄,怀个孕就像坐月子那样成天在家蜷着,给孩子整成巨大儿非得剖出来。
她当时独立工作时间不长,阅历不多,还没有看出其中端倪,很白目的对家属说,如果是头胎,家属对剖腹产有所顾忌医生也理解,毕竟两年内不适合再怀孕,生二胎的风险也相应增加,可这本来就是老二啊,又不能再生第三胎。
彼时尚没有放开三胎*策,夏花刚独立工作不久,沟通经验也严重欠缺,她无心的这句话让李响瞬间炸毛,当时就回怼,生不生三胎是他们一家的事,轮不着她管。
夏花自然觉得来气,可又不便发怒,好坏都跟这对夫妻说了,这种情况也没那么多选择留给他们。李响万分不情愿的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而整个过程里,刘顺顺再没有说一句话,好像明天要做手术的是另一个与她毫无相干的孕妇。
手术的过程倒是顺利,是个女婴,体重有g,是个巨大儿,不过一般情况倒是非常好,护士给孩子做完常规的处理后照例把孩子抱到母亲面前,告诉她是个珠圆玉润的千金。也是这一刻,夏花才看到台上的刘顺顺终于有了情绪起伏,她哭了,可显然不是看到新生儿后的喜极而泣,是委屈,更是失落。
术后这几天的查房,夏花看到刘顺顺的公婆,可一家人对产妇都冷着脸。刚做完手术的产妇活动不便,可倒也没能心安理得的承受婆子妈的照顾,她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夏花着实心疼。产妇是给家庭带来新生命的头号功臣,而天城市女性地位之高又历来在全国都是排得上号的,病房里多的是众星捧月的产妇,因为身体不便再加上激素影响,对家人颐指气使的产妇她没少见,可刘顺顺这样的让她着实揪心,她看了下吃剩的碗,里面盛着的是食堂的稀饭。
同病房隔壁床的产妇也是她经管的,从入院到产后她都觉着这个产妇过于娇气了,可一家人还是把她宠上了天,这家人的经济状况并不算好,可眼下那些昂贵的进口水果也紧着产妇吃,一家人还几次找夏花咨询月子中心的事情,想出了院就去那里,收费贵起码比家里修养舒服些。同样是生了女儿,这待遇差别让夏花都觉着难受。
刘顺顺产后3天一般情况都还不错,夏花决定在第四天早晨将她开出院。可就在下出院医嘱的空当,护士急吼吼地跑来告诉她,产妇下身出了不少血。
产后出血是产科最常见的急症,夏花自然没慌,她一边给产妇按摩子宫,一边让护士完善血常规、凝血等相关检查,并让护士给产妇输上缩宫素。血是很快就没出了,可出院的事也得再缓缓了。
一天后的夜晚,刘顺顺的下身再度大量出血,碰巧这天也是夏花值班,在使用欣母沛并再度按摩子宫后,出血量仍没有减少的迹象,产妇血压还算平稳,可心率已经代偿性增快,她立刻给产妇安排了输血。看着妻子不断出血,李响也慌了,他质问夏花为什么会这样,夏花解释考虑子宫复旧不良出现了产后出血。
他显然对这个解释很不满意,问她是不是手术没做好才会这样,为什么顺产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夏花解释本身巨大儿就是产后出血的高危因素之一。她再次让护士抽血复查血常规和凝血,李响这会更来气了,吵嚷着本身就在出血你们还不停抽血,她继续耐心解释现在出血厉害必须复查这些指标指导输血。
在李响的骂骂咧咧中,夏花叫来了住院总梁博,刘顺顺的面色愈发苍白,这样的出血让她本人也吓得不轻,不住地问自己会不会死。李响立刻搡了回去,“别没事老吓唬自己,哪个年代了,哪还有因为生个孩子就要死的!”见妻子开始哭,他更无心安慰,索性跑到外面开始吸烟。
李响虽然不住抱怨,可对医生的每项操作倒还算配合,在充分沟通后,梁博给产妇的子宫里置入了Bakri止血球囊,并往里面注射了ml的生理盐水,出血量是比先前明显减少,可观察了一个小时,产妇还是在出血。夏花不得不再次给夫妻俩做后续的沟通。
“产妇出血太厉害,因为凝血因子的不断消耗,现在已经出现了凝血功能障碍,待会还得输新鲜冰冻血浆纠正,现在按摩子宫、药物治疗还有球囊填塞的方法都用过了,但是效果不太理想,再这么出下去会有生命危险,现在我们要提供几个方案,第一就是做介入手术,栓塞掉子宫动脉,第二就是马上剖腹探查,今天又复查了彩超,宫腔里面没有残留,而且感染指标也不高,这个出血还是考虑是子宫收缩乏力引起的,所以再次手术,用外科缝合技术捆绑子宫止血;第三种就是直接……”
她想说第三种就是直接切除子宫,这种方法止血最有效,可李响已经打断她,“我算是听明白了,搞半天是之前子宫没缝好现在还要二进宫了!”
夏花一时语塞,她支支吾吾地解释,手术当天总不能因为理论上巨大儿会使产后出血的概率有所增加,就常规用特殊的缝合技术捆绑子宫,毕竟那样的缝合也会增加子宫缺血坏死和感染的风险。她本就不如李承乾那般伶牙俐齿,更不如他机警善变,被对方一通气势汹汹的抢白,居然有些心虚到口吃。
梁博已经工作了好几年,阅历经验自然远超夏花,他半开玩笑地说到,“是夏医生说的这个理,这就像小孩只要出门,理论上就有出车祸的风险,我们不能因为这种低概率事件存在就先打折孩子的腿不让他外出以绝后患。”
虽说是个玩笑,可夏花发现梁博整个神态、语调拿捏的恰到好处,那种镇定自若的气场天然地就让人信服。李响虽然还是生气,可居然也没再反驳。梁博继续做后面的沟通,他还要将这些选择可能存在的并发症告诉这对夫妻。除了夏花先前已经提到再次开腹对子宫的外科捆绑缝合可能造成的损害外,他也要如实告知介入手术虽然是微创,但也可能导致血栓形成、异位栓塞,如果异位栓塞到卵巢动脉则会影响到生育。他也补充了夏花没来得及说完的第三条——如果这些止血方法都不好,那就只能切子宫。
这下倒是刘顺顺先反对起来,她哭着说自己对不起夫家,肚子太不争气,一连生了两个女儿,没啥也不能没有子宫。她反复问那个介入手术成功的几率到底有几成,会不会真的伤到卵巢,夏花如实回复没有成功率这一说,这些手术介入科做得已经很成熟了,但只要是手术就肯定有风险和并发症,落在个人头上就只有百分之零和百分之百。
见梁博眉头微皱,夏花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他显然是想快速结束这拉扯半天的术前谈话,他提高了音量,“再不快点决定,就真的要直接切子宫了,哪个手术没风险,待家里那么安全,可没准也遇到个地震,这种极小概率的事情,还纠结它干嘛!”
这对夫妻同意了做介入,刘顺顺被送到介入室后,梁博小声地对夏花说要她注意沟通技巧,紧急的医患沟通一定要打在七寸上,如果沟通的时候自己都不够坚定果决,患方自然也就没那么信任医生了。表达上也要有技巧,凡事都要拿捏好尺度,说重了会吓到对方,说轻了又会给自己挖坑。有时候同样是这么个理,换个说法效果却完全不一样。
夏花这才意识到,当医生不只是个技术活,只专注提升业务和手术就好,沟通这门艺术同样是她需要迫切精进的。
产科和介入室的一线值班人数相同,夏花和秦松明自然也经常对班。手术是介入室的住院总主刀的,秦松明打下手,手术倒是顺利。从介入室出来后,秦松明告诉夏花刘顺顺右侧子宫动脉有活动性出血,所以在双侧子宫动脉栓塞的基础上又加做了右侧髂内动脉的栓塞。因为前后的总出血量不少,容易出现其他器官的损伤,和李响沟通后,他同意将妻子转进重症医学科观察。
刘顺顺在监护室观一般情况都还不错,只观察了一天后便转回了普通病房,就在夏花觉得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刘顺顺说右小腿感觉不舒服,夏花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血栓吧!